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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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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夏後, 時晴時雨,前一刻還是暖陽迎面,下一刻, 便烏雲密布, 傾盆大雨直下。

阿梨坐在書肆裏,托著腮, 百無聊賴聽著瓢潑大雨砸在瓦礫上的聲音,稀裏嘩啦喧鬧得厲害。

沒一會兒, 雨勢越發大了, 煙雨朦朧地籠罩街道, 街道上, 只幾個避雨的路人,零零星星, 頂著蓑衣,撐著油紙傘,面上滿是晦氣的神色。

今日怕是沒什麽生意了。

阿梨心裏想著, 便叫了劉嫂和夥計,道, “今日天不好, 你們早些回去。”

劉嫂和夥計謝過她, 便披了蓑衣、撐了傘, 從屋檐下, 跑了出去。

阿梨又坐了會兒, 翻了翻賬冊, 便聽到沈婆婆的聲音,她抱著歲歲出來了,面上帶著歉意, 道,“掌櫃,今日我女兒女婿過來,我能不能告半日假?”

沈婆婆照顧歲歲小半年了,一直極為細致耐心,從未出過半點岔子,阿梨對她很滿意,聽她這般說,很快便點了頭,爽快道,“沒事,您家裏有事,便先回去。”

沈婆婆感激謝過阿梨,又道,“歲歲的晚膳,我溫在竈上,您等會兒直接端了餵便是。”

阿梨頷首,接了歲歲,放在自己膝上。

她今日穿著淡青纏枝紋的對襟綢衣,配一件素白的褙子,鴉青的烏發垂順沿著肩頸落下,因著歲歲擡手去玩母親的頭發,阿梨微微側身,想要避開,柔順的長發便傾斜而下,側面望過去,她低垂著的眉眼、白皙的側臉,柔軟紅潤的唇,看上去有一種不谙世事的天真。

沈婆婆看了眼,只覺得,薛掌櫃比旁人家裏養著的女兒還嬌些,丁點看不出是當了娘的人。見眼前這一幕,不似娘帶著女兒,倒似大孩子帶著小孩子。

怎麽看,都不太靠譜的感覺。

她心裏略微發愁了一瞬,有點擔心娘倆能不能照顧好自己。

阿梨卻如有所覺般,擡起眼,溫溫柔柔望了眼沈婆婆,眨眨眼,“您不是家裏有事嗎?快回去吧。後院有傘和蓑衣,您自己去拿吧,就在雜屋。明日放您一日假,在家裏好好陪陪女兒。”

原是半日的假,被她這麽一張嘴,成了一日半的假。

沈婆婆這下更不安心了,這一大一小,怎麽看都不像能照顧好自己的人,家裏又沒個男人擔待著。掌櫃還是給歲歲找個爹爹才好,否則娘倆這麽過,哪裏能長久?

沈婆婆想著,便不自覺比較著素日裏接觸得多的郎君。

梁賬房倒是極好,性子好,對歲歲也好。只一點,梁賬房是讀書人,只怕最為看重女子的貞潔,自家掌櫃的千好萬好,唯獨這一點上,短了幾分。況且,梁賬房這回院試要是取中,那便是秀才了,想說什麽樣的人家沒有。

門不當,戶不對,到底不合適。

再說別的,沈婆婆一琢磨,這一比較,便顯出差距了,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,到底比不過梁賬房。

沈婆婆瞇著眼琢磨,阿梨卻被她看得有些莫名,輕聲喚了她一句,“婆婆?”

沈婆婆回過神,便見自家掌櫃疑惑望著自己,趕忙心裏啐了聲,暗怪自己操這等子閑心。

人上了年紀,見了沒嫁娶的娘子郎君,便心裏癢癢的,沈婆婆也有這毛病。

她忙笑了笑,同阿梨說了聲,回後院去拿蓑衣和傘了。

阿梨目送沈婆婆離開,她懷裏的歲歲便打了個哈欠,揪著她的衣襟,小小聲道,“娘,困……”

阿梨微微低頭,拍拍她的後背,取了一旁放著的小被褥給歲歲蓋上,輕輕哼著小曲兒,哄歲歲入睡。

輕柔的曲調,柔軟的聲音,歲歲臥在母親帶著清香的柔軟懷抱中,很快安心睡去。

阿梨察覺到歲歲睡著了,便停了下來,只依舊抱著她,腦海中卻不由得想起了旁的事情。

再過幾日,院試便要揭榜了。

每年到這個時候,書肆的生意便會格外的好,今年應當也不例外,該提前進些筆墨紙硯才行,否則到時候臨時準備,怕是來不及的。

還有自己的賬房先生。

梁賬房這回也參加了院試,無論中與不中,她這個當掌櫃的,都應當提前準備著。

當然,梁慎行若是中了,那是再好不過。

不光他光宗耀祖,揚眉吐氣,打了那些子說閑話之人的臉,便是自己這書肆,也能沾沾光。

阿梨細細思量了會兒,便見雨勢小了些,但天依舊黑壓壓的,風也刮得越發的大了,對門客棧新栽的那棵矮松被淋得七零八落,松葉落了一地,懨懨的模樣。

阿梨皺皺眉,想起身去關書肆大門,但手裏又抱了個歲歲,動作不大方便。

正當她為難的時候,便聽見一陣馬蹄聲,由遠而近,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,依舊十分明顯。

阿梨擡眼,想看看什麽情況,卻見那輛馬車,在自家書肆外停下了。趕車的車夫是個面目憨厚的漢子,穿著身褐色的短打,被淋得渾身濕透。

車夫從馬車上跳下來,似乎是怕踩臟了書肆的地面,只站在門外,揚聲問道,“掌櫃,這雨太大了,能否讓我家老爺少爺進來避避雨?”

阿梨正遲疑著,還沒開口,便見兩個人,從馬車上下來了。

其中一人年歲大些,蓄著胡,面白,渾身透著股儒雅和沈著的氣質。他穿著身深青的直綴,清臒的身形,雨勢漸漸小了,但仍有不少的雨點,落在他深青的直綴上,暈出一個個圓圓的點。

他似乎渾不在意,或者說沒有察覺,擡著眼,穿過雨幕,目光直直落在阿梨的身上。

阿梨一楞,察覺到他的視線,但很奇怪,她心裏並沒有不舒服的感覺。老人的目光溫和,帶著種沈重的情緒,但並不叫人覺得被冒犯了。

阿梨又擡眼去看另一人,卻驚訝地發現,那人是自己認識的人。

說是認識,也不全然,準確的說,兩人有過一面之緣。

見是自己見過的人,又是朝廷命官,阿梨最後一點擔憂也沒了,頷首道,“你們進來吧。”

車夫憨厚點頭,又出去牽馬,去屋檐下避雨。

老人和阿梨見過的蘇將軍,則踏了進來。

兩人進來後,便坐了下來,俱朝她懷裏的歲歲看過來。

阿梨下意識覺得不大好,卻見老人忽的開了口,他說話時,同阿梨見他的第一感覺很像,都是那種溫文儒雅的感覺,很令人安心。

他道,“這是你的孩子?取名了嗎?”

阿梨見他眼裏沒丁點惡意,仿佛只是關心地詢問,就點頭道,“小名叫歲歲。”

她到底還是有些警惕心,沒提歲歲的大名。

老人卻不在意的樣子,點點頭,眼裏露出點笑意,溫聲道。“歲歲平安,這名字取得真好。我夫人給家中小女取名的時候,便極喜歡圓這個字,蓋因圓圓滿滿這個好寓意。只是後來,算了生辰八字,大師說小女命中缺水,故而才換了沅。”

他說著,輕輕在桌上寫了一下那個“沅”字,“便是這個沅,三水沅。”

阿梨不太明白,只當老人善談,見他十分和氣,就道,“很好聽的名字。”

老人溫聲道,“是極好聽,阿沅阿沅,她母親盼她圓圓滿滿,但終究人定不能勝天。阿沅兩歲時,便被歹人擄走,這些年,我同她兄長一直在尋她,沒有一日放棄過。好在,她母親在天之靈庇佑著她,終於讓我們尋到了。”

阿梨起初聽著,只當故事在聽,雖覺得向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傾訴這些,有些匪夷所思,但她只以為,老人家心裏頭苦,想找人傾訴了。

但聽到後來,阿梨心裏便油然而生起一股古怪的感覺。

她有些懷疑,但又在心裏朝自己道,那怎麽可能呢?

小的時候,她不止一遍想過,說不定哪一天,家裏人便來認她了。數九寒天在河邊搓洗被褥、凍得雙手通紅的時候想過,上山撿柴火的時候想過,夜裏餓得肚子咕嚕叫的時候想過……

等到長大了些,她便不再做這樣的夢了。

身邊也有人家賣女兒的,有的是窮得活不下去了,有的是貪圖女兒的賣身錢,有的是要給兒子娶媳婦兒,什麽樣的原因,什麽樣的理由,都有。

但獨獨有一點,所有人家都一樣。

那便是,但凡賣了女兒的人家,都不會再去惦記被賣了的女兒。即便他們清楚知道,女兒被賣到了哪裏。

從那時起,她便不再做那樣的夢了。

可是,眼前這一幕,每一個細節,都在明晃晃暗示她,你可以做這個夢。

對面就是客棧,如果是想避雨,正常人應該會選客棧,若是雨不停,在客棧住一晚也方便。可他們偏偏舍近求遠,來書肆避雨。

只有一個理由,比起避雨,他們有更加在意的人或者事。

譬如,老人口裏的阿沅。

阿梨盡可能保持理智,在心裏分析著自己看到的一切,直到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結果的時候,她忽的感覺到了茫然。

她是阿沅嗎?

阿梨抿著唇,心裏亂糟糟的,擡起眼,便見到老人望著自己的眼神,柔和中摻雜著疼愛,她從沒被長輩這樣註視過。

就好像,她一下子變回了小時候,小小的一團,可憐又可愛,所以老人極為喜愛她。

阿梨張了張嘴,“我……”

忽的,懷裏的歲歲動了一下,她一下子回過神,低下頭,見懷裏的女兒柔軟紅潤的臉頰,心底驀地一軟,整個人冷靜了下來。

她已經不是那個淚眼汪汪盼著家人的小女孩兒了。

阿梨抿抿唇,微微擡起臉,看著對面極有可能是自己親人的老人,然後輕聲道,“要是您的阿沅,和離還帶著孩子,您還會想認她嗎?”

老人只楞了一下,便看著阿梨的懷裏的歲歲,溫聲道,“她叫什麽?”

阿梨靜默了會兒,道,“洛瑜,洛河的洛,美玉無瑕的瑜。”

老人念了一遍歲歲的名字,然後溫和道,“蘇洛瑜,這樣很好聽,對不對?阿沅。”

阿梨一直強忍著的淚,在這一刻,終於落了下來。

她的聲音,帶著些許的哭腔,脆弱可憐的樣子,低聲“嗯”了句,“很好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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